杨玉环已经知道丈夫在争取太子地位,不过,她的出身和年纪以及个性,对权力的看法不同,她以为,丈夫当不成太子,也没有什么大不了,作寿王,一样很好,因此,丈夫所说的不利,她不解,也不予以重视。
这天晚上,下大雪,第二天,宫中传报武惠妃的病况没有变化,皇帝自外面找了三名有名气的医生入宫诊视。杨玉环很乐观,她拉丈夫玩了一会雪球戏,午后,寿王才入宫问疾和侍候了半个时辰。
回来时,杨玉环和侍女及内侍在堆雪人,寿王也参加,他们一起玩,堆了三个大雪人和一头雪狗。
这是十二月初五。寿王看到母亲,病情并无变化。
但是,武惠妃的病却有了突变——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丙午,武惠妃死了!
武惠妃有了突然的病变,上午忽然失音不能言语,不久,四肢痉挛不已,皇帝退朝时闻讯,匆匆赶入,武惠妃已是弥留状态,侍医以皇帝不宜留在一个垂危的病人身边,力劝皇帝退出。
半个时辰之后,四十岁的武惠妃逝世了。
宫中传说,悄语:以为武惠妃是被三名皇子的鬼魂所祟而索去生命的。另外有秘闻:武惠妃可能被宫中人所谋害,为三位被杀的皇子复仇,但是没有人敢正面提及。
大唐皇帝哀痛着相爱二十多年的妻子,他追封武惠妃为贞顺皇后。
武惠妃的逝世,对寿王来说,好象天塌下来一样,他认为,只要母亲多活三个月,自己的太子地位就定了,现在,能否取得太子地位,就极为渺茫了,为此,他忧愁惶乱。但是他的忧惶却不能向妻子倾诉,因为,杨玉环是不能体会到他的心事的。再者,杨玉环本身却在真正哀痛中,那是由于武惠妃的确很喜欢她之故。
驸马都尉,寿王的姊夫杨洄,看出了寿王的惶乱,向寿王进言,劝他在哀伤中必须镇定,既要表现孝思,又要保持风度。
通权达变的杨洄说:惠妃的逝世,对寿王嗣位为太子自然是不利的,但是,皇帝伤悼爱妃,情真意深,在丧事期间如有好表现而为皇帝所欣赏,那末,被选立为太子的机会依然很大,因为皇帝已表示过,欲以寿王为太子,在理论上,这样的大事,不会因惠妃之死而完全改变的。
这是希望中的希望。
李瑁在忧惶颓废中强自振作起来,以孝子的身份主理母亲的丧事——武惠妃曾多次流产及不育,她只存寿王一子、二女,长女咸宜公主,幼女未成年,亦不为母亲所宠爱,与咸宜公主比,相差太远了。
李瑁为人温厚,风度很好,在礼仪方面,幼年受宁王妃和母亲的教导,很通达而且做得很自然。在母丧中,他的情绪虽然不平静,但行事仍合规矩,也得到旁人的好感,不过,皇族和大臣中,对武惠妃总有一些忮心,他们肯定她是置三位皇子于死的主谋人。由于皇帝对已故的武惠妃痛悼綦深,又很快地自行定出了为贞顺皇后的名号追封,无人敢造作蜚语。
但是,这种潜在的忮心,对寿王多少有着不利。
这是一个暗淡的年关。在办丧事之余,大唐皇帝还冒寒亲自带了一批人去看埋葬武惠妃的墓地,寿王是随行的皇子之一,墓地选在京兆府万年县东南四十里之处,亦即长安外城东南四十里,骊山以南终南山的东麓。皇帝又亲自将武惠妃的坟墓定名为敬陵——因为已追封为皇后,因此,坟墓也可以称陵了。
李隆基为自己营造的陵墓,远在渭北的蒲城县东北三十里的金粟山,这选择因为他父亲的陵墓在蒲城县西北三十里的丰山,当开元四年时,李隆基的父亲故世后,营葬时,李隆基依照习惯,也选了自己的墓地,稍后便事经营。
李隆基埋葬武惠妃于长安近郊,似乎有追思之意,到骊山,访敬陵,那会很方便。
朝臣们发现,刚毅、有时残狠似太宗皇帝的开元皇帝,对武惠妃的确是多情的。一般皇帝的友情,及于生前之人,而李隆基及于死后。
寿王在随父皇看了母亲的坟地回来,心情转好,他从父皇对母亲的深情忖测,葬礼一了,自己当会被立为太子。他甚至设想,父皇可能会在行葬礼的那一天,宣布自己为太子。
开元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巳末,大唐贞顺皇后下葬于敬陵,仪式极为隆重。仪队、皇族及百官、禁军、送殡的队伍排列,亘五里多长。许多年来,后妃的殡葬没有如此大的场面。甚至,已故睿宗皇帝的葬礼仪仗,也不过如此,由此可见李隆基对父亲尚不及对武惠妃。
可是,寿王所期望,在葬礼时或葬毕回都城宣布自己为皇太子的事,却没有出现。
据说,皇帝在武惠妃死后,心情一直不好,葬礼之后,皇帝除了平时上朝外,在宫中休息,很少召大臣入宫议事,自然也不闻有行乐。立太子的事,一再耽误,如今,好象将之搁了起来。
挨到三月朔日早朝后,依然消息沉沉,寿王终于真正着急了!
在外面,咸宜公主和杨洄,也有着不安,他们支持寿王为太子的立场很明显,一旦寿王不得立,对他们,会是很大的打击。于是,杨洄和寿王联络了,再密访宰相李林甫,请他再进言。
在武惠妃死后,李林甫对请立寿王为太子之事,虽然和以前一样,因为他曾建言,寿王得立,对他的权位总是有好处的。可是,老于宦事的李林甫,看出情况并不太好,他不愿再直接出面了,但他又不能不管,于是,他转托了人,暗示御史大夫李适之上表,奏请皇帝早立储君。
李林甫以为,李适之上表,皇帝会重视,也会和自己商量,到时,由皇帝问及再行看情形而提出,自己所担的干系就比较轻了。
李适之是大唐的宗室,在朝中声望很好,他和李林甫虽然同是宗室,但是政治路线并非死党,只是相处不算坏。李林甫巧妙委托不相干的人而请李适之进言的。李适之认为此事也应该做,便上了表。
可是,这位大臣的表章上去,皇帝既不批复,也没有找宰相商量,很快,时间已过了三月中旬。
李林甫的暗中设计落空了,这位识时务的宰相就谨慎地不再接触立太子问题。
在寿王邸,李瑁有似热锅上的蚂蚁,在寝食不安中,而且再也无心陪伴美丽好动的妻子游乐了。虽然这是长安的好春天,但寿王府,却密布着愁云。
杨玉环终于发现了,她由爱的关怀而接触问题。
于是,李瑁在一天晚上,灯下对坐时,告知妻子:“玉环,情形是这样的,父皇嗣位,于开元三年立太子,就是去年被废杀的那位,算是我的长兄,在去年事变之前,父皇对长兄早就不满了,因为母后的缘故,内外都传说我将嗣承,我并无这野心,但母后却希望我能取得太子地位,这几年,我在生活行为上也很留心,不让人议论我。玉环,皇家的事,兄弟无情,甚至父子也无情,我朝,太宗皇帝屠杀兄弟,再迫高祖皇帝嗣位,父亲的情景也一样,皇储哪有自己不愿做皇帝的道理,是被形势所迫啊!其中还有许多谋位纂权的可怕故事,一时也说不清,慢慢地,你便会明白。假如我从来不曾被考虑做太子的候选人,那末,我为诸王之一,可以平平安安,但内外都已知道我将会为太子,一旦得不着,落到别的兄弟身上,他们会猜忌我,以为我会因得不到太子地位而怨,或者造反,那时,他们会迫害我!”
杨玉环仍然有茫然之感,思索着问丈夫:“阿瑁,照我听到你所说,皇帝已允承以你为太子,为何又会变呢?你又没做错什么事?”
“玉环,我朝的太子地位,从开国以来就是不稳定的,一般说,有功有权的皇子得为太子,此外,有立长和立贤之说,长是有定份的,贤就没有标准可说了。立我,人们说是立贤,其实,我又哪能称得上一个贤字,只因母亲领袖六宫,得父皇宠信,因母及子而已。现在,母后死了,我在宫中失去了依仗,贤名自然也就没有了……”
这样一说,杨玉环明白了一些,也为此而有了忧虑,她问丈夫,如果不得为太子,是不是一定会被迫害?
李瑁回答她:“不是一定,但可能性很大。”
如此,明朗的寿王妃也有了愁恨,她在室内感到闷,挽起丈夫到外面走动。
那是八百里秦川明匀净丽的春夜,他们在自己的园中徘徊漫步,春夜的风稍有寒意,但这份轻寒却使他们精神清明,她忽然问:“母后故世之后,皇帝是否有新宠?”
“没有,看情形,父皇对母后是真正有情的,我曾经听高力士说,自从母后故世后,父皇在宫内落落寡欢,有时还独宿!”
杨玉环思索着,稍后笑说:“照这样情形看,你还是有希望——阿瑁,自母后逝世至今,皇上并未做过大事,是不是?可能他心情不佳,把一切重要问题暂时搁起来了——”
“哦,那也有可能,但是,大臣上表……”李瑁无法如妻子地乐观,不过,他在这方面是无能为力的,只得等待,勉强克制自己的忧郁。
丧偶的皇帝在宫中落落寡欢——他身边有无数的女人,只要他愿意,可以随心所欲地选取。但是,他的情绪不佳——武惠妃与他的情谊是由时间和生活习惯等积累起来的,宫中那么多妃嫔,只有武惠妃深知他的心意,不需要他说出,对方就会知道他的心意,这样一个人的丧失,是不易找到代替的。
在有情时,欲的需要便成为其次了。
在宫中,晚餐时依然奏乐,有时,李隆基也会找歌舞伎来表演,可是,他总是提不起劲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