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,又有着草原男子之中少有的温柔体帖。那时,诃额伦认为自己跟着他会安安稳稳地过上一辈子。可是,当迎亲的车队行至幹难河边的时候,命运借助风的手指掀起了车帘的一角,让正在河边放鹰的也速该窥见了她美丽的娇靥。他立刻就爱上了她,并招呼与自己同在的两个兄弟捏坤和答里台纵马追赶。新郎赤列都畏惧于他们的将给自己带来的死亡威胁,丢下她落荒而逃。于是,她最终成为了他的妻子。但是,在这之前,她与赤列都在路上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的关系,所以,即使是按照时间推算,也很难判定婴儿的父亲究竟是两个男人之中的哪一个。
自己所了解的也速该,是一个典型的草原男子。收束内殓,克制冷静,又同样的拙于言辞。从早到晚,他那如山般伟岸的身形只是默默的进出于帐幕,无言的操持着自己的家务与部落的事务。他从不在妻子面前轻易释放自己的情感,即使是行房的时候也同样表现得波澜不惊。即使是在得知诃额伦怀孕后,他依旧没有更多的表示。那种态度,似乎这消息还比不上一匹母马怀了小驹更值得关注。然而,做为现任丈夫和未来父亲的职责,他都无亏无欠的做到了,即使是临出征前的忙碌中,他还是为妻子可能来临的生产进行了一系列的妥善安排。因此,至少可以得知,他对婴儿出生这件事情至少没有什么不满。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候,静候信使的归来,带回佳音或者噩耗。
对于所谓的佳音,诃额伦无所期盼,倒是为可能的噩耗做出了种种设想:
“也许会把我们母子驱逐出营地?亦或干脆就地处死?”
当然,这个想法她对谁也没提,只是默默的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:无论面临怎样的厄运,都必须保持冷静与尊严。
掐算时辰,今天夜里应该会有答案了。可是直到第三天的下午,醉熏熏的使者才出现在她的面前。他告诉年轻的母亲,也速该给新生儿起名为铁木真。虽然没有得到更多的诸如“辛苦了”,“多多保重”之类的关怀问候语句,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平安落下。至少可以断定,丈夫也速该对这个婴儿即使没有特殊的喜欢,但也绝无任何憎恨与恶感,更不会再发生就地斩杀的事件了。不过,其他的一切依旧令人茫然,从信使对这个命名的解释里,可以看出,这是一道答案并不唯一的模糊命题。
“当我到达也速该把阿秃儿的营垒时,他正在筹划着于次日黎明对敌人发动一次突袭。所以,他暂时无法给予我任何答复。我不得不留在那里侯命。第二天,在长生天的保佑下,我军彻底战胜了塔塔尔人,把阿秃儿为了处理俘虏和战利品的事情,忙得不可开交。于是,我整整耽误了一天时间。接下来的庆功宴,我身为部落的一员,自然不能拒绝加入。但是我并没有忘记您交付给我的使命,于是在敬酒的时候再次象把阿秃儿提出了您的问题。但他依旧没有回答,因为有两名塔塔尔人的被俘首领正等待着他的处置。他在篝火旁亲手砍掉了其中一个人的头,然后指着人头告诉我,为了纪念这次辉煌的胜利,将这个敌人首领的名字‘铁木真’做为对新生儿的命名。后来,我就喝醉了,于是耽误到现在才回来向您报告,请您不要责怪我的迟延。”
真是迷惑的解释呀!虽然用为新生儿命名来纪念一次大捷的先例并非罕见,但是这个名字毕竟曾经属于一个被斩首的敌方首领,其中是否含有诅咒的意味,对于诃额伦说来,依然是一个不解之谜。忧虑再度浮上心头,萦绕不去。
但是不管怎么说,这个身世显得有些扑朔迷离的婴儿,从此将以一个死去的塔塔儿人首领的名字——铁木真做为自己的名字,并以蒙古部落首领长子的身份走上生命之路,直至长生天召唤他回去的那一天。
不经意间,命运之轮在暗中悄悄得向前推动了一步……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在连续多日的忧虑与不眠之中,诃额伦在等待着也速该的归来。然而,她却不知道,一场针对她及婴儿的阴谋之网,正在悄然收紧。
翌日下午时分,诃额伦刚刚看着小铁木真安然睡去,这才感到全身疲惫,骨节酸软。正待小憩片刻,忽然听到帐幕之外传来一阵骚动。她竖起耳朵细听过去,辨认出是豁阿黑臣正在和和什么人争执。
来者的人数显然不少,其意图是打算进入帐幕。黑臣奋力拦阻着,却根本无济于事。
“究竟是什么人呢?”
这个疑问刚刚在心头升起,便从那被大力推开的帐门处闯入的人给予了解答。进来的人大约有四、五个,看情形门外还有更多的人。只因帐幕狭小,无法挤入。从黑臣愤怒的叫喊声判断,她已经被那些人限制了自由。
诃额伦的目光落在面前这几个人的脸上,立刻认出其中有一个是也速该的另一夫人幹儿孛的哥哥。此人是本族内的珊蛮巫师。其他几个虽然眼熟,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。不过从这些人看自己和小铁木真的眼色之中,可以确定他们不怀好意。
果然,那个珊蛮一开口便对母子二人提起了指控。
“你这个不祥的女人,是你那不洁的身子生下了这个手握黑色血块的恶魔!如今,恶魔散布着瘟疫,使我的妹妹幹儿孛陷入死亡的危境!瘟疫还会继续传染下去,最后毁灭整个乞牙惕部落1
“对!这个女人和那小崽子都不能留!”
“烧死他们!烧死他们!”
后面的人随声附和着,发出疯狂的叫嚣。
至此,诃额伦心中已经全然明了。自从自己被抢回部落并被纳为正室后,先来的侧室幹儿孛和莎合台二人便心存不满。这两个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开始四处散布关于自己的谣言,将自己形容为山魈恶鬼的化身,前来以迷惑也速该的心智。如今,自己先于他们生下男孩,势必进一步引发她们的憎恨。想来这一次是打算趁也速该未归,要以诬陷的方式制母子二人于死地了。
念及于此,诃额伦不顾身体的虚弱,挣扎着爬起来,用身体护住小铁木真的被窝。同时,她睁大了眼睛,用严厉不屈的目光凝视着暴徒们。她没有说什么。她知道,言辞对于这些人是毫无意义的。她也明知自己根本无力保护孩子,但母亲的天性使她依旧如一只面对猛兽的老母羊般,将小羊羔掩护在身后。
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目光刺破了对方内心的恶毒诡计,以至于这些人居然一时没有扑上来。然则,心虚所造成的犹豫只有片刻功夫,那名珊蛮立刻发出了狂叫:
“怕什么?难道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吗?”
余下的四人心中立刻被惊醒了,他们扑上前来,伸出手来拉扯着母子二人。
诃额伦奋力抵抗着,但是即使是在平时,她一个女人也不是四条壮汉的对手,何况现在这种产后无力的状态呢?但是,奇迹也就在这一刻突然产生了。她居然连踢带打得将企图压制自己的两个男人逼退,然后又用牙齿和指甲打退了另外两个要对小铁木真不利的男人。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在瞬间灌注于她的全身,使她从柔弱的女子化身为勇敢的斗狮。
大吃一惊的男人们惶惑得向珊蛮求助,而珊蛮本人也有些不知所措了。双方僵持片刻后,他忽然怪叫了起来:
“整个帐幕一起烧掉!”
说罢,他就带着手下转身走出。
“完了!”诃额伦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,“也速该,这个时候你究竟在哪里?”
“你们要干什么!”
在黑臣的惊叫中,帐幕外传来堆积柴薪的声音,“唏哩哗啦”的在周边散播开来。不久后,便听到那珊蛮大喊着:“点火!”
“唿”的一声,一团火苗在身后腾起。紧接着,数股火焰连续不断燃烧起来,凶残的舌头开始贪婪地舔食着羊毛织就的帐布。随即,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道传入诃额伦的鼻翼。这是燃烧羊毛所特有的味道。
在这瞬间里,一种绝望的情绪于诃额伦的内心之中油然升起,并随着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弥散开来。逃,无力。即使能走动也不可能突破外面的包围圈。然而,逃不掉的结果只有一死。死,自己是不怕的。然而,一旦有儿子在,这死之一字就变得万分可怕了。让一个母亲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却无力救助,这比任何刑罚都要残酷上千万倍。
此时,她别无他法,只能将小铁木真紧紧抱入怀中,希望能以自己的身体来为他抵挡火焰的侵袭。明知挡不住,但能挡一时也是好的。
一股冰冷的液体不知何时顺着脸颊滑落下来。诃额伦这才发现自己哭了。十个月来首次哭了。被掳的时候,她没有哭;遭到流言中伤的时候,她依旧泰然。然而,今天,当自己的孩子遭遇死亡威胁的时候,她终于哭了。泪如泉涌,恰似断线的珍珠。火光映红了她的娇靥,使之宛如一朵带露的鲜花。
——当死亡降临的时候,生命居然如此多彩!——
(1)歌词出自《秘史》。
(2)手握凝血(bara’ounghar-tour)出生之说其实并不算十分别致的民间传说,在历史上,大约所有日后大有成就者莫不生具异相。习惯上被称为“一块象红石子的血”并非逐字翻译自《秘史》(g.b博士语),秘史原文作“在右手有一凝血,其大等于做骰子用的凸出骨(cheville_jouerauxd_s)”。《秘史》中作chi’a,蒙语中的chighai实际上是指“牝羊足下凸出的骨及其它……”,人们用它做游戏骰子。海涅士(《wörterb》,138页)译chi’a为“knochenstein(beckenknochen)zumspiel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