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时间自己都决定不了,结果临时被打乱节奏,任何一个外科医生都会恼火,更何况是他这样的“怪人”!
“那您看改到明天可以吗?今晚我们住在医院守着,坚决不让孩子吃东西喝水。”
陶英才摇头,“明天我休息。”主要是冯春华不行了,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一口气上不来,他想回去陪陪她。
医生也是人,也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,不可能让医生无条件迁就病人的时间。
小两口对视一眼,有点失望,“那后天呢?”
“后天不行,我有另外两台大手术,不确定结束时间。”这是早就预约好的,术前准备都做好了,要不是为了这台阑尾手术,他今天就要给人做了。
“这……”
小两口没想到,就因为几块饼干,他们儿子的手术居然一推再推,心里真是把老太太恨死了,她咋就那么固执!以前是感冒咳嗽医生说不能吃辛热上火的,她就专门做些油煎油炸的东西讨孩子高兴;拉肚子医生说不能吃凉的,孩子一闹她就一天几根冰棍的买;现在好了,术前不能吃东西,她偷偷给吃,护士去问还打死不认,要不是孩子小,说漏嘴,他们今天就要失去儿子了……
这可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肉!
小两口气得胸口起伏,但自己亲妈总不能上手打一顿,气过了,还是得想法子,毕竟儿子还叫肚子疼呢。
虽然消炎针是打了,但还是会疼,加上刚住进来的时候医生就建议尽快手术,怕肠穿孔啥的,要是再耽误三天,他们还真不敢赌。
“陶医生,那您看孩子的情况,我们也担心他要是一直痛下去怎么办,或者拖久了穿孔感染咋办……”
“咋办,问你家人去。”
清音见他还是这么生硬,这老头是很有脾气的,这次他真为家属的无知生气了,有心想劝几句,又怕越劝越上火,老陶的脾气是真捉摸不定,连她也不敢多嘴。
可就是这么一犹豫,旁边的女同志注意到她,眉眼忽然一亮,扯了扯男人的袖子,赶紧出门了。
门外,女人声音里带着某种重见光明的兴奋,“这是清医生!”
“哪个清医生?”
“就书钢卫生室的清医生啊,上次我跟我们同事去做美容的时候见过她给人看病,可厉害呐,前几天不是听说治好了一个九十多岁的植物人吗?就是她!”
“她……”男人有点犹豫,他实在是难以置信,清音这样的年纪,居然有这么“神奇”的医术,但她光站那儿,就有种沉稳的气质,刚开始进门的时候,他还以为是陶医生的平级同事,至少也是个副主任医师啥的。
“既然手术暂时做不了,要不咱们请她帮忙看看?”
男人有点着急,“急性阑尾炎哪有吃中药的,你别胡说。”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更倾向于手术,把发炎的部位割掉,一劳永逸,但陶英才摆明了也有自己的安排,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他们改变他的安排。
他们家孩子只是普通阑尾炎,跟等着他做手术的脑瘤和肝癌病人比起来,真的算不上什么。
他们也不是不讲理的,自己儿子是人,别的病人就不是人了吗?不按安排来,想插队就插队?他们也是知识分子,拉不下这脸。
“怎么没有,那两千多年以来的龙国古人都不会得急性阑尾炎吗?这个病是有了西医才开始出现的吗?还是以前老古人生了这个病就只能等死了?你别小看咱们老祖宗留下的智慧,别啥都是西医好,西医好怎么不把你儿子治好?”
“你别无理取闹。”
“我无理取闹,你妈偷偷给孩子喂饼干,还不许他跟医生说实话,谁胡闹,你告我谁胡闹?她不就是对我有意见吗,可孙子是亲的啊,她怎么能那样……再说了,我自己生的孩子,我会害他吗?”
女人说着,轻轻啜泣起来,婆婆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,“以前那些我都不计较,顶多就是把孩子的病多拖几天,可这次,她差一点点就害死孩子,你还要包庇她吗?那咱俩离婚!”
男人没办法,一个是生他的,一个是他生的,他两边都爱啊,当然老婆他也爱,为了息事宁人,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:“行行行,那就找这位清医生试试吧,但我先说好,试三天,如果还不好,咱们赶紧来找陶医生做手术。”
女人是见识过(听过)清音医术的,对清音有种蜜汁自信,准头又走进病房:“您好,请问您是书钢卫生室的清医生吗?”
清音正跟陶英才说着冯春华的事,见他们又回来,只能点点头,“我是。”
“我们想请您帮我儿子用中医治疗,您方便吗?”
“中医保守治疗阑尾炎?”她有点意外,他们怎么会有这个要求。
“对,请您用中药试试。”
清音再次确认:“你们确定?”
“确定。”两口子同时说。
清音倒也没推脱,她只是把保守治疗有可能出现的后果都说了一遍,又问:“你们还确定要保守吗?”
小两口也是果断的人,在外面已经商量好的,进来也不犹豫,“确定。”
“那行,你们把小孩转到书钢卫生室的住院部去,我马上过去。”她的执业点不在东城区医院,肯定不会在这里帮孩子治疗,一来没权限使用这边的医疗资源,也没有熟悉的伙伴协同;二来,不在合法执业点,万一有什么情况她也说不清。
清音敢这么痛快的答应,是因为上辈子在临床上她确实成功过好几例。
一般西医的观点认为,急性阑尾炎都是需要手术治疗的,慢性多是保守治疗,但中医不一样,中医不分急慢性这么机械,中医讲的是“症”。
根据病人所处的症候阶段,采取针对性治疗,也能取得良好效果。
陶英才没说话,他自然是见识过清音技术的,等小两口出去办手续,他才说:“这种急腹症一般医生不敢中医治疗。”
清音点头,但她敢,除了上辈子的成功经验,这辈子在书钢,两年前的半夜,她也为一个十三岁小姑娘保守治疗过,效果不错,至今没有再复发过。
“你跟以前不一样了。”陶英才盯着她沉静的脸,幽幽道。
“哪里不一样?”
“你比以前自信,也比以前胆大了。”
清音一想,还真是,还记得那次帮李萍治疗的时候,她前思后想,查了很多中西医资料,还找很多老专家请教过,甚至亲自上门拜访过陈阳,当时觉得是谨慎,可现在回想,就是不自信的表现。
因为对自己掌握的医学技术不够自信,所以想要专家的背书和帮助。
可现在,她居然没想到去问哪个专家的意见,自己轻轻松松就决定了。
“不过,你也三十,是该挑起大梁了。”
“研究生也毕业了,接下来就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了。”
清音心说,陶老师真的是,不夸人的时候不夸,一夸起来就没完没了。
因为还有事,清音也没多聊,没一会儿就带着孩子的病历转回书钢卫生室,半小时后开始治疗。
除了秦解放,她把另外两名新招的年轻中医也叫上,进行了一场现场教学,自己把脉之后,让其他三人也上前,一一把脉,“怎么样?”
“右下腹痛五天,经青霉素抗炎治疗,疼痛稍有减轻,但因个人原因无法近期安排手术,故转而求诊于中医,希望中医药保守治疗。”秦解放一面说,一面在本子上记,现在的病历都是手写,他记录下来等写病历的时候就可以直接摘抄了。
清音点头,说明他梳理主诉和现病史没问题。
另一名医生说:“查体见右少腹疼痛拒按,时轻时重,肠中辘辘有声,声音清亮,恶心欲吐,三天未大便,小便短黄。”
清音点头,说明他的查体也没问题。
最后一名医生有点紧张,谁都知道清科长最擅长也最厉害的就是那堪称出神入化的把脉技术,他生怕自己说错了或者说漏了什么,会被一顿批:“病……病人舌苔黄腻,脉……脉象沉弦有力。”
清音点头,“不错,看来大家这段时间都没少看书,基本功都比较扎实,那么,综合三名同志采集到的症状、体征、病史和舌脉,诊断为什么呢?”
有人说“腹痛”,有人说“肠痈”,但清音都点头又摇头。
“腹痛和肠痈诊断其实都不算错,只能说不够准确,咱们诊断的时候,一定要把所有资料综合考虑,在脑海里提炼出最符合、最贴切的病症。”
大家点头。
清音也不打算卖关子,“我的诊断是,医圣张仲景的水热结胸证。”
话音一落,众人沉默,是啊,他们怎么没想到,这不就是教科书上说的,水热互结!这小病人完全就是按照张仲景的结胸证来生病的啊!教科书式的病人,这可不多见!
“所以,我们就先用大陷胸汤打头阵,等病人腹泻之后,腹痛症状减轻,就再用大黄牡丹汤收尾!”秦解放终于找到感觉了,抢答道。
其他两人也是点头如啄米,对对对,就是这个思路!教科书上就是这么教的!
清音很欣慰,“你们进步很大。”
“这,要不是清姐在身边坐镇,我们也不敢不是?”三人齐齐挠头,还得多亏清姐一步步引导,她帮他们壮胆。
清音也不啰嗦,当即开处方,让药房抓药熬药,“下午我都在,有什么情况直接来诊室找我。”
小孩父母连连说好,他们倒不是那种只认经验的老顽固,很明显,清医生能这么胸有成竹,这么淡定的讨论儿子病情,那就说明她是有把握的,他们只需要在旁边看着就成。
果然,大陷胸汤才喂下去没多久,小孩就说肚子痛,跟阑尾炎的痛不一样,这次他说想上厕所,还在厕所拉了好几次肚子,等肚子一拉,疼痛感立马减轻大半。
自从转过来,清音就没给他输青霉素了,秦解放等人一看,不输抗生素他依然能好端端的,疼痛感减轻大半,这不就是有效了吗?就连预后发展都跟教科书上一样!
于是三人更有信心了,一会儿来看一下,一会儿来问两句,倒是让小两口受宠若惊。
“这书钢卫生室的医生真负责啊,这态度,比咱们当父母的还上心。”
“哎哟,你们家是才住进来的吧,咱们卫生室别看只是个卫生室,但里头规模老大了,设备老先进,医生和护士都老好了!”旁边病床的老太太说,“尤其是清医生,最擅长疑难杂症,你们家是阑尾炎吧,这都不算啥疑难杂症,大概两三年前吧,清医生还中药保守治疗,治好了一个阑尾炎小孩呢。”
“真的吗?”小两口顿时来了极大的兴趣。
“那当然,小女孩就住咱们书钢家属区,不信你们去问问,现在活蹦乱跳的,一点也没复发呢。”
“我听人说,是他们家不想做手术,都已经去到区医院了,那边外科医生拿了一堆单子给他们签,说啥感染出血还有肠梗阻的风险,他们家就怕了,又说做手术伤元气,思来想去还是回来了,大半夜的去找清医生,清医生三副药下去,阑尾炎就好了呀!”
大家你一言我一语,说得有鼻子有眼的,小两口的心也更安了。
有成功经验,且同样是孩子,就是给他们最好的定心丸!
下午看着没什么事,清音就把病人交给三个年轻中医,自己先回家了,也该给他们锻炼锻炼。
***
鱼鱼听说明天要去看冯奶奶,有点高兴,又有点担忧:“妈妈,春华奶奶会不会死呀?”
“会。”
鱼鱼的眼圈立马就红了,她已经知道“癌症”意味着什么,可一想到每年都给自己很多东西,还送自己很多小人书的奶奶就要死了,再也见不到了,她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下去,“妈妈,人为什么要死呀?不死可以吗?”
大概每个小孩小时候都有这样的困惑吧,她平静地看着鱼鱼:“每个人都会死,亲人和朋友都会难过,但是呢,先死的人并没有走远,只要我们还记得他们说过的话,做过的事,他们就会一直活在我们心中,他们只是暂时先去天上,帮我们占位子,抢个好位置,等以后我们所有人都会去跟他们见面的。”
鱼鱼似懂非懂,这样的安慰并没起到多大作用,晚上她居然破天荒的不要一个人睡,偏要抱着小枕头去找奶奶,还要让奶奶搂着她,让奶奶千万别忙着去占位子,她不着急的,位置不好也没事,只要奶奶好好的就行。
顾妈妈听得一头雾水,什么占位子,还以为是她在学校跟人发生矛盾了,开导大半天。
清音和顾安在隔壁听见,心里也很不是滋味,他们也是凡人,也怕死,可大人的害怕跟孩子不一样,这件事会困扰孩子很久很久,会很害怕很害怕。
“我在犹豫明天还要不要带她去,万一她看见冯阿姨形销骨立的模样,愈发恐惧这件事怎么办?”
顾安想了想,“还是带去看看吧,可能是最后一面。”
“当初鱼鱼出生的时候,她还专门去医院看过鱼鱼,就当是有始有终,别让她们双方遗憾吧。”
冯春华对鱼鱼的偏爱清音是知道的,她以前就说过,自己的咖啡杯,老陶也不会欣赏,以后就留给鱼鱼做个念想。
清音一想也是,第二天吃过午饭就带鱼鱼出发,一路上她感觉心跳得有点快,也不知道是为什么,总感觉不太妙……就连鱼鱼也说自己“晕车”。她还搞不清其实不是晕车,就是心慌,胸闷,紧张。
到了冯春华的住处,花姐红着眼圈来给她们开门,“你们终于来了,春华就等你们了。”
清音心头一跳,来到卧室,就见陶英才蓬头垢面双目猩红的拉着冯春华的手,冯春华的眼睛已经睁不开,似乎是听见她们声音,努力想要睁开,可依然无果,最后清音和鱼鱼拉住她另一只手,说了很多很多话……
直到走出家门,她都没想起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,鱼鱼又说了什么,反正俩人情绪都非常低落。据花姐说是昨晚半夜里,忽然就不太好,她又不让送医院浑身插管子,陶英才只能给她吸氧,打了点简单的维生药物,然后等着清音和鱼鱼过来,做最后的道别。
回到家,鱼鱼痛痛快快哭了一场,赖着跟爸妈睡了两天,情绪才稍微好转两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