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柏奉行的是早睡早起的养生之道,晚饭后一个时辰就上床了。
他睡眠比较浅,睡下后,除非必须,家人不会在他的卧室周边走动。
所以当杨柏被急促的脚步声弄醒后,恼火的道:“谁?”
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,“老爷,说是急事。”
杨柏起身去了前院,管事低声道:“蒋庆之那边放话,他做过测试,沼气池爆炸威力有限,不可能炸死六人。且为何无伤者。故而……这是谋杀!”
杨柏眯着眼,“他这是想争取舆论!”
管事说道:“定然如此。”
杨柏莞尔,“他以为这是京师?这是江南,是苏州府。在这儿,陛下的旨意都不管用。苏州府从上到下同气连枝,什么谋杀……明日他便会发现,自己就是个笑话。”
他回去倒头就睡。
杨昌河还未睡觉,闻讯后摆摆手,等来人走后,妻子担忧的道:“我虽不知此事如何,不过夫君你与杨柏等人走的太近,怕是会被牵累。”
杨昌河叹息,“你以为为夫愿意?可这是谁的天下,是士大夫的天下。你可知官员上任后第一件事是作甚?”
妻子摇头。
“太祖高皇帝时,新官上任就得去拜见前任,那些前任多半被剥皮实草,这是告诫之意。”杨昌河说道:“如今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儿是去拜访当地名士,何为名士?便是杨柏这等人。若是不和他们交好,为夫的政令出了府衙便是废纸。”
“这……这不是土皇帝吗?”杨昌河的妻子不喜欢交际,只是在家中相夫教子。
“去掉土字。”杨昌河眸色幽幽,“那蒋庆之为何人人喊打?不是因为赘婿之子的身份,而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止!”
“那年轻人听闻还不错。”
“他乃是当今大明有数,不,是大明唯一的名将。可此人对兼并土地,优待士大夫颇为不满,说这是在挖大明的墙角。这话谁最害怕?”
“杨柏等人!”
“所以,谁是儒家的敌人,不是什么墨家,更非墨家巨子。谁敢触动他们的利益,谁便是他们的死敌。哪怕此人是帝王!”
“天神,这……这和谋反有何区别?”
“谋反有何用?打烂了坛坛罐罐对他们有何好处?”杨昌河轻声道:“把权力从帝王手中夺过来,让帝王的话出了皇城就成了废话,让帝王的旨意出了京师就成了擦屁股的纸,这便是当今儒家在做的事儿。”
妻子摇头叹息,又忧心忡忡。
“安心。”杨昌河说道:“秦为何二世而亡?皆因始皇帝不肯妥协。汉唐帝王学会了妥协,故而国祚悠长。
当今士大夫们空前强大,这个大明啊!还是他们的天下。再有,为夫也是其中一员,你担心什么呢?”
妻子怔怔的看着他,“可这个大明呢?”
杨昌河有一瞬恍惚,然后笑道:“夜深了,睡吧!”
妻子进了卧室,杨昌河起身,走到烛台边上,用力一吹。
灯灭,外面漆黑一片。
杨昌河站在那里,呆呆的,良久不知是问谁:“是啊!可这个大明呢?”
……
清晨,昨夜下了一场小雨。秋雨寒,醒来后杨柏换了厚衣裳,吩咐早餐弄些补气血的汤水。
吃完早饭,他依旧在庭院中散步。
有管事来禀告,“老爷,咱们家乡下的一个庄子半夜起火,烧死了一个庄户的女儿……二少爷恰好经过。”
杨柏并未止步,“可见是个没福的。给他家些钱烧埋了。”
“是。”管事低着头,“另外,今年麦收……”,他抬头看了杨柏一眼,“咱们家多收了一成以上。”
沼气池推广下来,率先响应的不是普通农户,而是杨柏这等大地主。
“准备香烛,晚些祭拜祖宗。”
“是!”
“蒋庆之那边可有异动?”
“从昨夜传话后,就再无异动。”
“盯着他。”
“是。”
管事告退,可没多久再度来了。
那面色看着有些白,“老爷,蒋庆之那边有人放话,仵作作伪,其妻被指使者绑架,如今前往京师。本伯已令人去追赶。”
瞬间,他看到杨柏的身体一震。
眸子一缩!
“杨昌河那个蠢货,竟然让此事被蒋庆之侦知了。”
“老爷,杨知府来了。”
杨昌河来了,看着温润和气。
管事告退,杨昌河看着他走远,眸子里闪过冷意,“本官就知晓蒋庆之会冲着仵作那边出手。此事本隐秘,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……”
杨柏冷冷的道:“是你那边的过失。”
“此时说这些作甚?你那边派的人可靠谱?”
“他们走的不是官道。”杨柏看着他,眼中闪过鄙夷之色,“蒋庆之就算是去追索,也只会扑空。所以,你慌什么?”
“本官何曾慌乱?”杨昌河摊开手。
杨柏指指他的下摆,杨昌河低头看去,上面竟然湿漉漉的,他这才想起来自己闻讯后打翻了茶盏。
老脸一红后,杨昌河说道:“本官以为,可令人去追,令他们改道,暂且寻个地方藏匿,等此事之后再出来。”
杨柏点头,这也是他要做的,“我自会令人去。”
“另外,小心被蒋庆之的人跟着。”
“我行事,无需别人提点!”
杨昌河冷笑,“对了,仵作那里莫要下手,否则……便是不打自招。”
“蒋庆之的人定然在盯着仵作,不过那仵作夫妻情深,他的妻子在咱们手中,除非蒋庆之拿到证据……”
“本官自然责无旁贷,没有证据想拿本官的下属,痴人说梦!”
“如此,还担心什么呢?”
……
“夜不收最精锐的都派了出去,一路走官道,一路走小道,定然把那妇人找到。”
陈集一夜未睡,看着却颇为精神,他犹豫了一下,蒋庆之骂道:“遮遮掩掩的作甚?”
“外间传言,伯爷乃是天煞孤星,当年……克死了母亲,后来又……克死了父亲。”陈集低着头。
蒋庆之默然良久。
原身的生母在生下他后便去了,在原身的记忆中并未留下多少印象。
“天煞孤星吗?”蒋庆之笑了笑。今日无事,他便叫上孙重楼等人去叶氏老宅看看。
进了巷子,孙重楼说着当年和蒋庆之在这里和叶氏族人曾爆发的两次冲突。
“……我和少爷拿着砖头就冲了上去,可他们人多,后来咱们打不过,少爷就让蹲在地上,双手抱头……”
徐渭听的津津有味。
到了老宅外,有个妇人背着包袱站在外面,和守门的门子说话。
当初蒋庆之赴京,心想此生大概率是不回来了,便留了几个仆役在老宅看守,顺带洒扫维护。每年他都派人下来查看。
“见过伯爷!”门子见到蒋庆之,赶紧行礼。
妇人回身,眯眼看着蒋庆之,“真像!就一个模子出来的。”
蒋庆之刚想问此人身份,妇人蹲身,“奴梁韵,见过小郎君。”
蒋庆之一怔,妇人说道:“奴当年乃是娘子身边人,娘子去后,奴待了三年,看着小郎君渐渐强健了,这才回乡。前日奴听闻小郎君再度归来,便忍不住想来看看。”
门子说道:“伯爷,梁娘子当年是娘子身边的亲近人,看护伯爷到三岁后才归乡。”
蒋庆之温和的道:“你如今的日子如何?”
梁韵说道:“奴当年在府中学了些刺绣的手艺,回家后做些绣品补贴家用。家中两个儿子倒也孝顺,老是让奴歇着。可这人不能歇,一歇了,这精气神也就没了。”
蒋庆之含笑听着。
“看我,在这大门口说话,对小郎君却不恭敬。”梁韵一拍大腿,赶紧请罪。
众人随即进去。
坐下后,蒋庆之说道:“我对母亲之事知之不多,你且说说。”
“娘子长得秀美,当年多少人来求……可家中无子,老太爷便想寻个……”梁韵犹豫了一下,“成婚后,老爷和娘子颇为恩爱,没多久就有了身孕……”
蒋庆之拿出药烟把玩着。
“临产时,老爷就在产房外走来走去,焦虑不安。娘子刚开始还笑话他,让他回去歇着。可过了许久小郎君还没出来,老太爷也闻讯赶来,令人去重新请了产婆……”
“娘子在里面撕心裂肺的惨叫,老爷跪在外面求神拜佛,老太爷在转圈……”
蒋庆之仿佛看到了那个妇人躺在产床上拼命用力,一边用力,一边惨嚎着。
“后来,郎中也来了,说是熬不过丑时初,可娘子熬到了辰时初。”梁韵抹了一把泪,“生下小郎君后,娘子奄奄一息,老太爷进去问可有未了之愿。娘子说……”
梁韵看着蒋庆之,“孩子。”
蒋庆之垂眸。
“产婆把小郎君抱进来,就放在娘子枕侧,娘子本油尽灯枯,可那时却努力抬起头,亲了小郎君的额头,随后躺下,直至死去,都一直在看着小郎君……”
梁韵哽咽道:“老爷当时说,恨不能代替娘子死了。”
莫展出现在门外:“伯爷,有人跟踪孙不同等人,被拿下,说是豪强家丁,如何处置?”
蒋庆之右手用力,药烟折断。他轻声道:“刺探军情,杀!”